几声惊雷,几场闷雨,滇中大地从一场漫长的休憩中悠然醒转,褪尽嫩黄春衫,苍翠的夏款款而来。对于易门人,更有一份浓稠绵密的窃喜与期待,因为,野生菌的盛宴即将开启。 涉及野生菌的话题,易门人无疑是最权威也最有发言权的。复杂的地形地貌和特殊气候条件所孕育的数百种丰富野生菌资源,构筑起“菌乡易门”的底气。 五月近晚,热烈的夏雨与骄阳几经更迭,葱茏山林中,温暖湿润的松针和腐土下,一些奇妙的真菌在发酵、酝酿、蠢蠢欲动……然后,在某个清晨,某朵真菌修成正果,沐浴着莹润的宿雨残露,猝不及防地破土而出,娇嫩的菌帽顶起枯黄的松针,悠然窥探这陌生而光明的世界。再后来,似乎得到某种神秘召唤,数百种野生菌前仆后继穿壤破土,承欢雨露恣意生长,于是,漫山遍野都弥漫着菌香,滇中大地成了野生菌的主场。 野生菌,顾名思义,野生的,对光照、雨水、土壤、空气的要求极为苛刻,至今无法人工培植。因为这份傲骄,产量有限,味道鲜美,富含多种矿物质和维生素,是真正意义上的山珍。山珍之味不用赘述,慕名而来逐年递增的五湖四海的食客就是最佳佐证。煎、炒、蒸、炸、炖、煮之外,另有生片、腌制、火锅等吃法,群英荟萃,鲜香异常,令人食之难忘,忆之垂涎。 易门人对野生菌的期待,却不仅仅是因为美味,还因为与菌那牵牵绊绊、纠葛缠绵的情愫。垂涎于菌的鲜香,也迷恋捡菌的乐趣。 上世纪80年代,野生菌的身价并未显现,山深林密,菌子漫山遍野,上山下地时随手一捡就是满箩满筐,因为唾手可得,并不能成为赠友待客之选,只是寻常人家餐桌上日常的菜肴,远不如肉类金贵。上世纪90年代,野生菌开始走上市场化路线,田间地头村口巷尾开始出现骑着自行车收购菌子的小贩,因为供过于求,小贩对农人背篓中的菌子精挑细选,吹毛求疵,极尽苛刻,壮实、挺拔、粉嫩的留下,“老弱病残”的一律拒收,毫不留情。偏偏,那些菌子太过娇嫩,再怎样小心翼翼,都常有伤残发生,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菌帽脱落或菌杆折断,于是,农人与小贩的斗智斗勇开始了。 一般情况,脱落部位用牙签或小树枝插入连接好,外观看起来就会完好如初,毫无瑕疵,折断的部位比较麻烦,除需要牙签等连接之外,另需在断裂部位涂抹上泥土和碎苔藓,掩人耳目,制造新鲜出土的假象。此时,平日里粗手拙足的农人化身为精雕细琢的能工巧匠,一朵朵修复如初的娇嫩菌子在小贩眼皮底下瞒天过海,甚少会有破绽。小贩满载而归到达更大的菌子交易市场时往往会傻眼,一路颠簸致使修补的菌子原形毕露,菌帽滚在一边,断口处是参差错乱的牙签树枝等物,哭笑不得。下一次再收购,必定用火眼金睛般的异能和极高的打假耐性一朵朵挑选、排查,确保万无一失。诸如此类菌子交易中的乐事趣事不胜枚举。 近年来,随着民众物质生活条件的富足,菌子身价节节攀升,作为山珍的身份地位日渐凸显,逐渐成为餐桌上的贵客。越显贵难求,越觉鲜香美味,烹饪之法也就越加琳琅满目,奇招巧技迭出,过度追求色香味难免就顾此失彼,中毒事件时有发生。中国人食用野生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,有悠久的食用历史,也有丰富的食用经验。然而,很多可食用的野生菌都有微毒,烹饪环节稍不注意就可能导致中毒,中毒症状各异,轻微的可致幻,严重的可致命。 土生土长的易门人几乎都有过菌子中毒的经历,即便如此,依然无人能抗拒那份鲜香。作为资深吃货,我在十三岁时就已体验过菌子中毒的滋味,迄今虽已二十余年,那次中毒的细节始末还十分清晰的在脑海里,偶尔思及甚至会有一丝兴奋。兴奋,大概是因为那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的幻觉和与死神擦肩的庆幸。 因为跳级,那年我已上初三,繁重的学业让我练就了风风火火的性格,小跑着上下学,狼吞虎咽地吃饭,风驰电掣地赶作业,与父母的交流只剩下一些简单的“嗯”“哦”之类的词汇……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,放学回家照例端起碗就吃,一盘青椒炒菌下饭爽口,吃得尽兴。吃完火急火燎地往学校赶,当天作业较多,不敢延误。才到半路,感觉头晕眼花站立不稳,找到最近的公用电话给家里打,母亲一路寻来把我送进医院,上吐下泻之后吊完三瓶针水才感觉天花板不转了。当天请了假在家休息,有气无力地在沙发上斜躺着养神,只见地板上开出密密麻麻、形态各异的绚丽花朵,一波未绝一波又起,像万花筒一样一层层铺陈开,新颖的花型和绝美的色彩世间难寻,层层叠叠生生不息,在地板的各个位置炸裂般聚合、绽放、发散……循环反复,如永恒的裂变。我痴迷地看着,忘记了时间空间,直至妹妹放学回家,诧异地问我盯着地板看什么,我说地板上那些花真是漂亮啊,你也看看。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,咕哝了一句,“菌中毒不是应该看到小人倒爬墙嘛。”我昏头昏脑地想,幻觉大概也是各种各样的吧,每一种都能让人印象深刻,铭记一生。 多年后的我回想起那场中毒并无劫后余生的惊惧,也未留下任何阴影,一声长叹之余,颇为感慨人与菌那融入骨血的渊源。这相爱相杀的缠绵,除却易门人,还有谁能理解呢? |